引言：两位教育巨匠的历史地位与时代背景
在中国近现代教育史上，陶行知与蔡元培无疑是两座巍峨的丰碑。他们分别代表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教育改革的两种重要路径：蔡元培以“思想自由、兼容并包”的大学教育改革著称，奠定了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基石；而陶行知则以“生活即教育”、“社会即学校”、“教学做合一”的平民教育理念，将教育的触角延伸至最广大的基层民众。两人虽处于同一时代，面对相似的救亡图存的历史使命，却在教育哲学、实践路径和人才培养模式上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与侧重。本文将深入剖析这两位杰出教育家的核心思想、具体实践及其对当代教育的启示。
一、蔡元培：现代大学制度的奠基人与“五育并举”的倡导者
1.1 “思想自由，兼容并包”的办学方针
蔡元培（1868-1940）作为北京大学校长，其最广为人知的教育思想便是“思想自由，兼容并包”。这一方针并非空洞的口号，而是具有深刻内涵的制度设计。
核心内涵：
- 思想自由：允许各种学派、各种思想在校园内自由传播与争鸣，反对用单一的政治或道德标准禁锢学术。
- 兼容并包：无论新旧、中西、激进与保守，只要有真才实学，皆可共存于大学讲坛。
具体实践：
- 师资队伍的多元化：蔡元培聘请了陈独秀、胡适、李大钊、鲁迅等新文化运动的旗手，同时也留用了辜鸿铭、刘师培等旧学功底深厚但思想保守的学者。这种“新旧共处”的局面在当时的中国是极具勇气的创举。
- 学术研究的独立性：他主张大学应当是研究高深学问之所，而非升官发财的阶梯。为此，他废除了北大的科举遗风，将“学门”改为“学系”，并推行选科制，鼓励学生根据兴趣自由发展。
例子：在蔡元培的主持下，北大成立了各种学术社团和研究会，如新闻研究会、地质研究会等。这些社团完全由学生自主组织，教师仅作指导，极大地激发了学生的学术热情和独立思考能力。
1.2 “五育并举”的教育方针
蔡元培提出了“军国民教育、实利主义教育、公民道德教育、世界观教育、美感教育”五育并举的教育方针，这是中国近代第一个全面的资产阶级教育方针。
五育的具体内容：
- 军国民教育：即体育，旨在强健体魄，抵御外侮。
- 实利主义教育：即智育，传授实用知识和技能，以发展实业。
- 公民道德教育：即德育，培养现代公民的道德观念，以法国大革命提出的“自由、平等、博爱”为道德规范。
- 世界观教育：这是蔡元培教育思想中最具哲学深度的部分。他认为教育应超越现世，引导人追求终极真理和彼岸世界，培养超脱世俗的精神境界。
- 美感教育：认为美育是沟通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的桥梁，可以陶冶情操，净化心灵，是进行世界观教育的重要途径。
实践案例：蔡元培在北大大力推行美育。他成立了音乐传习所、艺术研究会，并聘请萧友梅、徐悲鸿等名家来校任教。他亲自开设美学课程，尽管当时条件艰苦，但他坚持认为美育对于完整人格的培养不可或缺。
1.3 教授治校与民主管理
为了保障“思想自由”，蔡元培在管理体制上推行“教授治校”。
- 评议会：由教授选举产生，负责学校重大事务的决策。
- 行政会议：负责执行评议会的决议。
- 教务处、总务处：分工明确，各司其职。
这种民主管理体制打破了校长独断专行的局面，让真正懂教育的教授参与学校管理，极大地调动了教师的积极性，也保障了学术自由的制度基础。
二、陶行知：扎根泥土的“生活教育”理论家与实践者
2.1 “生活即教育”：教育的本质回归
陶行知（1891-1946）早年留学美国，师从杜威，但他并未照搬杜威的理论，而是结合中国国情进行了本土化改造，提出了“生活即教育”这一核心命题。
理论内涵：
- 生活含有教育的意义：生活中的一切事件、关系、矛盾都是教育的内容。
- 教育必须通过生活才能产生作用：脱离生活的教育是死教育，培养出来的是书呆子。
- 教育要改造生活：教育不仅是适应生活，更要通过培养有创造力的人来改造社会生活。
经典论述：陶行知说：“过什么生活便是受什么教育……过健康的生活便是受健康的教育；过科学的生活便是受科学的教育。”
实践案例：晓庄师范（1927年创办）是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论的试验田。学校没有围墙，教室就在田野、村庄和山林。学生不仅要学习文化知识，还要种地、盖房、挑粪、养猪。陶行知自己也卷起裤腿下田，和学生一起劳动。他要求学生写日记，记录每天的生活感悟，这就是最好的语文教育；计算收成、成本，就是最好的数学教育。
2.2 “社会即学校”：拆除围墙的教育空间观
与“生活即教育”相辅相成的是“社会即学校”。
核心观点：
- 拆掉学校的围墙：学校不应是封闭的象牙塔，而应向社会开放。
- 利用社会资源进行教育：大自然、大社会都是活的教材。
- 即知即传人：打破知识的私有制，学会一点就教给别人，推动平民教育。
具体做法：
- 小先生制：这是陶行知的一大创举。让小学生学会一点知识（如识字、算术），然后去教他们的父母、邻居、弟妹。这种“即知即传”的方式，迅速在贫困农村普及了教育。
- 工学团：在山海工学团，陶行知组织农民和工人一边劳动，一边学习，一边生产，将教育、生产和救国结合起来。
2.3 “教学做合一”：方法论的革命
这是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论的方法论。
三者的关系：
- 做是中心：在做中教，在做中学。
- 教与学都要以做为基础：教的法子根据学的法子，学的法子根据做的法子。
经典名言：“教学做有一件共同的事，这事就是‘做’。譬如种田，种田是在田里做，便在田里学，也在田里教。”
例子：在育才学校（陶行知创办的另一所著名学校），陶行知开设了音乐、戏剧、绘画、文学等专业组。但他强调，这些专业学习必须与社会服务相结合。比如，戏剧组的学生不仅要排练剧目，还要到街头、工厂、农村去演出，用戏剧唤醒民众。绘画组的学生要画宣传画，为抗战服务。这就是在“做”中“教”与“学”。
三、陶行知与蔡元培教育思想的比较分析
3.1 教育对象的侧重不同
- 蔡元培：主要关注精英教育，致力于培养具有现代知识、自由思想和健全人格的高级人才，以引领国家和社会的发展。他的舞台是大学，对象是大学生和知识分子。
- 陶行知：主要关注平民教育，致力于解决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、工人的教育问题，以提高国民素质，实现教育救国。他的舞台是广阔的农村和基层，对象是普罗大众。
3.2 教育内容的侧重点不同
- 蔡元培：强调高深学问和系统知识的传授，注重学术性、理论性和综合性。他希望培养的是能够进行原创性研究和思考的学者。
- 陶行知：强调生活技能和社会改造的能力，注重实用性、实践性和针对性。他希望培养的是手脑并用、有生活力和创造力的劳动者。
3.3 教育方法的差异
- 蔡元培：推崇讲授、研讨、自学等以课堂和书本为中心的方法，虽然也提倡实验和实践，但主要是在学科体系内的活动。
- 陶行知：推崇“教学做合一”，以“做”为中心，强调在实践中学习，在解决实际问题中获得真知。
3.4 学校与社会关系的不同
- 蔡元培：认为大学应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和超越性，是社会的灯塔，不应完全被社会政治所左右。
- 陶行知：主张学校与社会完全融合，学校要为社会服务，社会就是大学校。
四、对当代教育的启示与现实意义
4.1 蔡元培思想的当代价值
- 大学精神的重塑：在当今高校行政化、功利化倾向严重的背景下，蔡元培的“思想自由、兼容并包”和“教授治校”理念，对于回归大学本位、尊重学术规律、营造自由宽松的学术环境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。
- 通识教育的推进：蔡元培的“五育并举”思想，特别是对美育和世界观教育的重视，启示我们在专业教育之外，必须加强通识教育，培养学生的完整人格和人文素养。
- 创新人才的培养：自由的学术环境是创新的土壤。蔡元培在北大创造的奇迹表明，只有打破思想禁锢，才能激发师生的创造力。
4.2 陶行知思想的当代价值
- 素质教育的深化：陶行知的“教学做合一”和“生活即教育”是素质教育的精髓。当前的教育改革强调实践能力、创新能力和社会责任感，这正是陶行知思想的体现。
- 教育公平的推进：陶行知的平民教育思想和“小先生制”等方法，对于解决当前农村和偏远地区教育资源短缺问题，探索低成本、高效率的教育普及模式，仍有启发。
- 职业教育的改革：陶行知强调“手脑并用”，主张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，这对当前职业教育摆脱“重理论、轻实践”的困境，实现产教融合、校企合作具有指导意义。
4.3 两位思想的融合：构建中国特色教育体系
理想的教育应当是精英教育与平民教育的统一，是学术性与实用性的统一，是传承知识与创造知识的统一。我们既需要蔡元培式的大学来培养拔尖创新人才，也需要陶行知式的教育来提升全民素质。在新时代，我们可以：
- 在高等教育中引入“教学做合一”的理念，加强产学研结合；
- 在基础教育和职业教育中融入“五育并举”的思想，促进学生全面发展；
- 借鉴“教授治校”和“小先生制”的精神，探索学校管理的民主化和学生自主学习的路径。
结语
陶行知与蔡元培，一位是扎根泥土的教育实干家，一位是仰望星空的教育思想家。他们的教育思想虽然路径不同，但都源于对国家民族深沉的爱和对教育规律的深刻洞察。重温他们的理论与实践，不仅是为了纪念，更是为了从历史中汲取智慧，为解决当前中国教育面临的诸多挑战提供思想资源。在建设教育强国的今天，我们应当将蔡元培的大学理想与陶行知的平民情怀相结合，既追求学术卓越，又不忘教育初心，让教育真正成为民族复兴的基石。